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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武装到牙齿

天开始凉了。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乡村土路。

钱进的车轮贴路边压过伸展出来的野草,草叶子上的露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像撒了一地碎玻璃碴子。

地里的玉米已经秃噜干净了,剩下一垄垄红薯秧子跟花生藤蔓在地头里探头探脑。

淡薄的雾气贴着农田游移,将远处错落的农舍模糊成水墨画里的淡影。

钱进深吸一口带土腥味的空气,松开车把想玩一把骚的。

然后车轮不巧碾过一滩鲜牛粪滑溜了一把,一头扎进旁边沟里成了个臭的。

草木连天,草声连片。

来到公社,大喇叭里在播放《社员都是向阳花》,钱进呲牙咧嘴的骑车驶过公社广场,看到汇聚了不少人。

原来今天公社有活动,县里组织了队伍下乡表演来欢度国庆节。

此时表演已经开始,二十个娃娃组队表演一出叫《火车出站奔韶山》的舞蹈。

娃娃们挂着纸壳拼接的火车头,车灯是挖空的火柴盒,里头晃着手电筒,还挺像那么回事。

领头的胖小子啃着作为方向盘的玉米面饼子,啃一口转一圈,逗得社员们哈哈大笑。

钱进支下车子看。

突然有人喊他:“嘿,领导来了!”

至少上百号人齐刷刷的扭头看他,还有人冲他立正敬礼:

“领导,怎么来俺公社啦?”

钱进认出他来。

这是上月底跟刘家民兵小队一起去过城里的张爱军。

于是他跟张爱军解释:“我不是领导,今天去红星刘家……”

“又来支农搞建设?”张爱军佩服的看着他,并往左右吆喝,“看看俺领导兄弟同志哥的觉悟吧!看着吧,他以后迟早登上首都的门楼……”

“大哥你可别瞎说。”钱进尿了,不敢再留下看热闹,蹬车就跑。

经过这个小插曲,他很快赶到铁匠铺。

大清早的铁匠铺里开始火星子乱溅。

黄师傅抡锤的胳膊上肌肉鼓得像发面馒头,汗珠子砸在烧红的犁铧上滋啦作响。

钱进提了提腋下夹着的纸箱子。

上面贴着‘海滨国药’的封条。

这箱子是他凌晨去黑市换物资的偶然所得,正好能在铁匠铺里派上用场。

最先看见钱进的是个沉默的汉子,上次钱进来参观,他一语不发。

今天看到钱进后还是这样,点点头打招呼,然后推身边的黄老铁。

黄老铁用脖子上搭的烂毛巾擦擦手,递上搪瓷缸:“呀,钱同志你来啦?有什么指示吗?”

钱进仰头吨吨吨。

他抹了把嘴说:“最高指示,同志们先放下家伙什歇口气,过来接收一下人民群众给你们准备的慰问品。”

黄老铁好奇:“啥意思?”

钱进打开箱子:“上次我过来,看到你们身上有拔火罐的痕迹,是不是有肌肉劳损什么的毛病?”

“打铁的谁没有?”黄老铁哈哈笑,“都是日积月累的老毛病——又来送酒啦?”

钱进把剥掉酒标只剩下光秃秃玻璃瓶的扁瓶酒拿出来:

“给你们又带了两款药酒,这款能喝不能抹,这款能抹不能喝!”

有汉子拧开药酒瓶盖猛嗅一口,呛得连打三个喷嚏:“味儿冲得狠,比俺公社书记的动员报告还提神!”

黄老铁则往搪瓷缸里倒了点三鞭酒。

他仰头灌下去,顿时红光满面:

“嘿!这酒够劲、好喝,甜滋滋的,还没喝过呢!”

钱进叮嘱他们:“同志们分一分,别往外传,我是早上去黑市跟药耗子换的。”

“来,还有膏药,你们腰肌劳损可得小心,该贴膏药必须贴膏药!”

膏药味道浓郁,闻着清凉醒脑。

黄老铁看着礼物又是高兴又是踌躇:“你这是打算叫俺这帮老伙计给你打个什么?打一把枪?”

钱进哈哈笑:“我要枪干什么?我想要枪的话,干嘛不找单位要?”

说着他拿出鲜红的‘治安突击队’袖标。

黄老铁不识字,可看到了上面有国徽,顿时肃然起敬:

“原来领导是治安口上的人?”

钱进扯虎皮做大旗,含糊的说:“算是吧。”

黄老铁收起肆意的态度,恭敬的问:“那你给俺这些老家伙送东西是干啥?”

“不干啥,就是觉得你们工作辛苦需要这个。”钱进亲昵的给他揉了揉硬邦邦的肩膀。

“另外,回头指不定啥时候我想借你们工作场合打点东西。”

黄老铁顿足:“那你用就行了,不用送东西。”

钱进摆手:“这是两码事,送东西给你们纯粹是因为你们有需求!”

“来来来,给同志们发一发。”

“还有那位同志,黄老哥,他怎么总是不说话?”

黄老铁说道:“你说哑巴啊?他不会说话啊!”

钱进恍然大悟。

哑巴是个沉默又老实的汉子。

其他人嘻嘻哈哈的过来领酒领膏药,他还在死命的敲打一块铁板。

钱进赶紧给他送过药去。

看到哑巴不太敢拧腰,猜测是腰肌劳损,他便当场掏了一帖万通筋骨贴:

“退裤子!”

哑巴不好意思了,皵黑的脸透上红色。

钱进比划:“我给你贴后腰上。”

哑巴把他那条打满劳动布补丁的裤子直接脱到了脚踝,补丁上粘着的半片马蹄铁摔在地上叮当响。

钱进懵鸡了。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废话,一贴膏药拍上去赶紧走人。

哑巴很快激动起来,指着自己后腰冲伙计们比比划划。

黄老铁翻译:“哈哈,哑巴高兴了,说贴上怪舒服……”

刚才喝了药酒的蔡老六说:“那赶紧给俺班长膀子上也贴一个。”

黄老铁摆手。

钱进过去看了看,色变:“你膀子筋头有问题了吧?不能光贴膏药,得拿药酒先揉,揉开了再贴!”

黄老铁一脸风轻云淡:“老毛病,小意思。”

钱进说:“开什么玩笑,你这胳膊头再不拿药酒揉开,开春耕地可以当犁头了。”

药酒倒入手里,冲得人天灵盖发疼。

但揉过之后立马舒服。

铁匠们不干活了,围着钱进开起了赤脚医生会诊。

蔡老六把膏药贴在大腿外侧比划:“这玩意儿比公社发的伤湿止痛膏得劲!”

“凉丝丝的舒服哩!”又有个铁匠兴奋的说。

钱进解释:“它有薄荷肯定凉丝丝的,它有止疼药所以贴上不疼了,但是,它可不是神膏药!”

“你们记住千万不要以为不疼了就是治好劳损了,然后更肆无忌惮的使劲,你们得休息。”

“另外没事我先撤了,回头有事我得来找你们啊!”

看他要走。

老铁匠们把压箱底的宝贝掏出来送给他。

黄老铁送了把刻着‘大炼钢铁’的匕首:“你总在城乡来回跑,路上不太平。”

蔡老六本来塞过来半包存了好久的飞马牌香烟。

一听这话给他根三棱军刺:“这是上次民兵队留下的,我给重新打磨了,碰见劫道的你别管,往里捅!”

钱进离开的时候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然而这还不止。

实诚的汉子们拉着他胳膊叮嘱:

“上回给知青点打镰刀多出半斤钢,给你车个煤油炉芯子正合适……”

“农机站有条报废的东方红履带,等我拆一块再搞几个轴承给你弄个弹弓弹射器——打麻雀一打一个准,可比气枪省火药……”

“家里缺什么跟俺老哥几个说,你说了咱才觉得你瞧得起老哥几个……”

钱进笑眯眯摆手,骑车奔赴红星刘家生产队。

生产队办公室门口黑板报不知道被谁用彩色粉笔画了头流油的大肥猪,旁边写着:

“生产队第一个五年计划,去国营第二饭店吃猪肉!”

钱进笑了:“这是干嘛?”

刘旺财说:“去一趟国营饭店,把俺队里社员给刺激了。”

“大家伙要好好奋斗,争取攒够工分和粮票,能一起去国营饭店吃一顿!”

有小孩给玉米饼子抹了酱油,说‘这是红烧肉’。

还有小孩拿地瓜干当成‘炸肉片’。

钱进心里不是滋味。

恰好办公室的收音机飘来广播:“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钱进深吸口气说道:“队长,能去的,肯定能去的!日子马上就要好过了,人民群众不会永远过苦日子!”

“贫穷是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要走的路,但不会是一直走的路!”

几个人听了都点头。

刘有余感慨:“这话说的有干部味道,小钱就是比咱有文化!”

“干部子弟!”有人笑。

钱进也笑。

他以为大家在开玩笑。

然而他很快发现不是玩笑……

这样他赶紧解释:“那天吃饭给咱敬酒的林科长是干部,我是人民群众!”

刘旺财给他泡上茶,说:“你说起林科长,他是叫林海吧?”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在咱这边有亲戚,前天我去高坪找苏三珍老版的钱,才知道他妹妹前些年来高坪插队,就嫁在高坪了。”

钱进一听大喜。

好消息。

自己一直琢磨怎么能顺其自然的去拜访林海,但苦于没有好理由。

现在,理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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