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朋友与敌人(三)
不过,列夫子爵‘明察秋毫’,表示不想看那所谓‘书籍’,以认知德雷克身上的光辉点,塔露拉却不愿意就此放过这位圣骏堡的大法官。
“除此之外,感染者劳工聚居区的出入管理,我也是得到了将军的指导,做了些小手笔的哦——现在城中的普通人,只要其生意或工作和十九区有些联系,需要他们来十九区办事的时候,基本都是能看到感染者劳工在工地等区域劳动的身影的。”
“虽不可面对面地接触,但这种‘眼见所闻’,多少也能潜移默化地影响那些普通人——让他们明白,除了那个要命的矿石病以外,感染者和正常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感染者也会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劳作,而不是只懂得欺诈与掠夺。只要执政者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去调度管理他们,他们也可以遵纪守法,为斯城的秩序贡献自己的力量。”
“而在这些见闻的侵染之下,他们对感染者的态度,也迟早会从如今的畏惧与仇恨,逐渐转向单纯的疏远、无感甚至是敬而远之。”
“只有乌萨斯人民与感染者之间,都开始放下过往的偏见和仇恨,对彼此的存在做到视若无睹,感染者与普通人之间的矛盾才能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塔露拉侃侃而谈,列夫子爵也是不停地点头附和。
“说来,跟子爵大人再提一嘴,我这次能如此轻易地放过那个叫米诺娃的记者,除了和我的确不怎么在意她的评价以外,也和将军对在下的教导息息相关哦。”
“毕竟···不在意归不在意,任何一个人被人莫名其妙地怼到脸上,抓着一些无可避免的疏漏或是过失说个不停,受尽指责乃至刁难,也肯定是会感到愤怒的。”
塔露拉这句话,列夫子爵其实也理解,这同时也是列夫子爵之前担心塔露拉会过分处置乃至于陷害米诺娃的原因所在——人都是有情绪的,被陌生人骂了都难免会感到愤怒,进而做出一些冲动的举措。何况是米诺娃这种不顾物质基础的困境,一昧戳痛塔露拉痛点的行为?
“只是,将军与我说过,米诺娃这种人,本质上讲,她依然算是我们的‘朋友’,而非‘敌人’,所以,我们那些专门用来对抗敌人的手段,是绝对不能用在她身上的,不管她这个朋友是怎样的刻薄。”
“朋友?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列夫子爵微微一怔,向塔露拉问询道。
“我们暂且抛开物质基础的困境,单论米诺娃的那些言论和要求,她期许我们做到的那些事情,其实没有一件可以被称为是错误的,不是吗?顶多是说有些不合时宜罢了。”
“她为乌萨斯的人民发声,尽管她的诉求有些脱离实际,但她的初衷依然是希望乌萨斯的子民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与在下、将军的目的是一样的,而既然拥有相同的初衷和目的,我们自然可以算作是‘朋友’,而非敌人。”
“所以,任何与你们的初衷作对,一心只为私人财权,对平民毫不关注的那些权贵,即便已经站在你的麾下,选择替你办事。你也会将他们视为敌人,找到机会就会毫不手软地清除,就像之前你借那起人口贩卖案清理他们一样?”
塔露拉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不错,尤其我之前在袭爵仪式上的时候,就与他们强调过这些事情,警告他们不能将自己的个人利益凌驾于斯城人民的集体利益之上。他们既然还敢小偷小摸地做那些事情,就理应受到惩处与责罚。”
“除此之外,将军之前曾对我有过一番告诫,更是让我明白,米诺娃这种人虽然令人厌烦,但对斯城人民来说,她也是有她的存在价值的。”
如今的塔露拉已经受到列夫子爵的诸多照顾,和这位圣骏堡来的长辈关系亲密,彼此虽称不上知根知底,但也算是互相了解了。所以,塔露拉也不再避讳自己在雪原求生时的种种过往,有时也会和列夫子爵谈起一些绝望谷的往事。
“当初我在博果的时候,曾在将军的协助和指示下,率领一批感染者在这里开垦田地,建立起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产粮基地。”
“粮食产地建设完成,博果不仅完成了粮食上的自给自足,还有大量的余粮用于贩卖,换取其他资源,聚落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所以,尽管当时博果销出的只是粮食原料,利润什么的都很可怜,导致聚落在一些高级资源——比如药物和电子设备什么的还是有很多缺口。因为受到将军太多帮扶,我也不好意思再向将军提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忍受这些问题,尝试用自己的笨办法去解决而已。”
“这个时候,还是艾丽丝率先打破沉默,向将军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希望将军能够加大对绝望谷的投资,在博果再建议一条完善的粮食加工产业链,让博果有自产自加工的能力,从而从粮食产出一事上获取更多的商业利润,反哺促进博果的发展与建设。”
“子爵大人可是要知道一点,将军当时也在雅尔茨大兴土木,发展工业来着,所以将军当时钱款资源什么的也算是捉襟见肘,可没多少余韵支援博果的建设。所以艾丽丝的这个要求,其实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诉求来的。”
“当时将军将艾丽丝的诉求转告给我,我的第一想法就是艾丽丝有些过分,提出了不合理的诉求。”
“而将军却笑着告诉我,尽管艾丽丝的诉求不合时宜,她做这些要求也不能算错,反而是值得鼓励的——因为她通过这种方式,向将军表明了绝望谷人民的需求,帮助将军对绝望谷的现状有了一个更深刻的了解。”
“将军跟我说,身为上位的执政者,面对艾丽丝的诉求,他才是那个结合物质基础等现实因素,考虑其是否可行,并最终拍板的‘裁决者’。所以不管艾丽丝的请求再怎么不合理,只要将军自己分析得当,资源浪费或是分配不合理的错误,都是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联盟当中的。”
“相反,若是艾丽丝和我一样,因为比如‘不好意思’之类的情绪,迟迟不发声,那他就永远不可能意识到博果的人民还有这样的物质困境,拥有更多的诉求。最终的结果就是博果的积病愈发深刻,使得其中居民的劳作积极性不断降低,甚至引发大规模‘抛荒’行为出现,严重创伤博果的粮食产出。”
“以此类推,所以米诺娃这些看似不合理的诉求,其实也发挥着相似的作用——她至少把问题翻出来了,并告诫于我,这些都是我未来需要想办法去解决的问题,也起到了相当的积极作用。”
“总得有人将这些问题找出来,并上报给我的——如将军所说,当我们身处高位,手头的事务越发繁忙,而人的时间精力又总是有限的,我们对于基层的视野和认知也会逐渐缺失,这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而这种时候,米诺娃这类人就可以通过他们‘不合理’的声音,帮助我们认识基层的问题,补充我们的信息缺失。所以,她当然可以算作是我们事业中的‘朋友’,进而得到宽厚的对待方式了。”
塔露拉一席话,说得列夫子爵久久不语,甚至有些失神之态。
眼看着列夫子爵有些发愣,塔露拉便戳了戳这位前辈,并询问对方的状态。
“哦,没事,我没事···”
“既然你说她是朋友,我还有一问,塔露拉。如果米诺娃因为她这些不切实际的个人言论,的确给斯城的城邦利益造成了严重损伤,且她明知这么做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却还是那么做了,那你会严格处置她吗?”
列夫子爵此处,明显是将他当年学生的案例代了进来,询问塔露拉的处理方式。考虑到列夫子爵学生的事情,哪怕是圣骏堡内知晓内情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列夫子爵也从未和塔露拉聊过此事,塔露拉当然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戳到列夫子爵痛处,只是一本正经地答道:
“若前辈所言之事真的发生了,那我还是会严肃处置她,以妨害公务、破坏国家财产等罪名逮捕她,并完成相应的审判工作的——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享受社会权利的同时也天然要负对应义务。她若真那么做了,至少也有一份‘渎职罪’存在的。”
“只是,话又说回来,只要我不是白痴,我也不可能让她的这些个人言论伤害斯城的城邦利益啊。就像这一次一样,她被那些反对派利用,意图中伤我的名望,拖延科技园区的建设。只要我处理得当,切断她身后推动者的那些长手,她一个人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真正伤害到斯城的城邦利益的。”
“那我们再进一步说,假设你现在正在谈一项足以影响斯城数十万生灵未来乃至于身家性命的大订单,而因为你十数年前的一项过失错误,给这个订单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只要这个错误被曝光出来,这个订单瞬间绝对会丢失,进而给斯城人民的利益乃至于生命造成严重的损伤。”
“而在你即将达成订单的关键时刻,在有心人的指引下,米诺娃发现了你的这个错误,并意图将她曝光出来——她也知道曝光此事会严重损害斯城的城邦利益,但出于正义感的驱使,她坚持那么做。那你会为了保全这个订单,选择杀死米诺娃,将那个‘错误’给严严实实地捂起来吗?”
这个时候,塔露拉就是再迟钝,也大概能想到列夫子爵可能在拿实际案例做类比了。只不过塔露拉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也想不到泰拉诸国中有哪个相似案例,也就当列夫子爵在钻牛角尖,讪笑一声说道:
“我倒是觉得,只要我不是个无能的蠢货执政官,也不可能十数年都没意识到过往错误埋下的隐患,一点补救措施都不做的。且都已经是十数年前的错误了,也不该对当下的订单影响太大吧?哪怕是稍作补救,也不该让这个订单彻底黄掉才对。”
列夫子爵追问不停,似乎非要塔露拉给一个足够精确的答案。
“万一呢,万一事情真的有这么极端,万一这个时候,你除了捂住米诺娃的嘴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你又会如何抉择?”
“就算那样,我也有一万种方式捂住她的嘴,何必非要杀人?要知道,在子爵大人的这个极端假设里,我们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达成订单,为斯城获取利益,而非‘公报私仇’,让米诺娃永远失去为乌萨斯人民发声的机会。”
“主次还是要分清的,捂她的嘴也只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既然是捂嘴,短时间的监禁、小的构陷让她的声音暂时失去公信力,或者是放逐什么的,都可以达成这个目的。更别说那个‘错误’,归根结底不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杀人?因为恼羞成怒吗?”
“而且我还是老话,前辈,在将军的指导之下,我觉得我不可能走进这种极端境况里来。恕我直言,我的治政得烂到什么程度,才能对十数年前的错误毫无察觉,任由其一直成长积累,成为斯城随时可能爆发的要命毒囊啊。”
塔露拉撇撇嘴,对列夫子爵的这种极端假设有些‘不满’,觉得这种假设算是对自己能力的莫大侮辱。
而塔露拉这最后一番话,也是让列夫子爵彻底陷入了沉默状态。
半晌之后,塔露拉都因为列夫子爵长时间的愣神沉默,加上艾丽丝那边又给她传来一份重要信息,不得不分身离去。列夫子爵才努力地晃了晃自己沉重的头颅,喃喃自语道:
“是啊,捂嘴的方式有一万种,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杀人才能解决问题呢···”
“而且,如果不是乌萨斯实在太烂,烂到塔露拉所言‘流脓’的地步,又何至于让埃尔多修斯发现的那些黑暗罪行,与当时乌萨斯千万生灵的生活乃至于性命,形成那样不可调和的矛盾呢?···”
“为什么,我的学生···要为了他们的罪行,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浑浑噩噩之间,列夫子爵回到了他在新公爵府的住所,并从他的储物柜里,又一次取出黑蛇私藏的陈年佳酿,借酒消愁起来。
时间逐渐推移到凌晨时分,此时的列夫子爵已经满身酒气,正盯着窗外的弦月愣神发呆。突然,黑蛇敲了敲门,推门而入,看到地上的酒瓶,也是微微皱眉说道:
“···不是,子爵大人,虽然我确实是已经将这些酒赠送于你,任由你处置了。但你这么个喝法,也还是会让我心疼的啊——谁知道你喝完这些之后,会不会又跑来找我要酒?那些酒我可还想留着给未来其他的重要公关事件里用呢。”
然而,列夫子爵却只是嗤笑一声,继续给自己满上一杯佳酿,随后抬起他醉意朦胧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如果我说,之前你和德雷克都发愁的那个问题,我如今已经有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且准备告知于你,我还不能再多享受你的几瓶佳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