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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无人问津

“商品经济的大潮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社会的每一角落。偌大的神州,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神圣的校园失去了往日的清高,安宁的书斋,也难以再抚慰学者们一颗寂寞的心……”

这是学者许纪霖在《读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博得当年知识分子群体共鸣的文章——《商品经济与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中,所截取的一段话。

在“人民皆高”的洪流溃击下,知识分子应该如何调整好自己的生存姿态呢?

这是1988年最人感到困惑的问题,但同时也真实反应了当时最具争议性的社会问题。

是啊,1988年的华夏大地,经商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还有多少人安于循规蹈矩的现状?

下深圳,闯海南,停薪留职,创办公司,成为当时勇敢者最为时髦的行动。

这一年,无数的机关干部,企业职工都曾心动神摇,纷纷下海。

一张执照,一个皮包,一部电话,就是一个公司。

一张名片,一个帐号,一次倒卖,便能赚来无数钱财。

1988年是一个开放的年度,从古以来受到轻视的商人,成为本年度最具光采的象征。私营企业开始悄然涌起,国家统计局统计表明,雇工八人以上的私营企业已达22.5万家。

而全民所有制工业的比重由1978年的80%下降到57.5%。

这一年的头五个月,京城新增公司700家,沪海猛增公司达3000家,深圳的国贸大厦里云集有300家公司,到本年年底,全国公司达47.7万家。

在国家工商部门注册的公司从业人员本年度达到4000万人,占全国职工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此外,更有数不清的掮客在到处牵线搭桥。

人们戏谑地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与此同时,一些小道传闻和报刊消息也持续不断动摇知识分子那份淡泊而宁静的胸怀。

像京城前门地区,有一位老大娘靠卖烤红薯,一年收入过万元。

在祖国南方,花城一位初中毕业的女青年,找不到工作,摆个服装摊,几年下来已腰缠万贯,“万元户”是绝大多数国人心目中嫉妒又羡慕的时髦称呼。

要知道,本年度首都京城的脑力劳动者月均收入只有一百七十二元,体力劳动者的月均收入为1一百八十二元。

一万元是他们五年工资的总和。

于是关于经商的大量民间流行语开始诞生。

什么“富了摆摊的,苦了上班的。”

还有什么“摆个小摊,胜过县官。喇叭一响,不做高官。全家做生意,赛似***。”

新的“读书无用论”在社会酝酿。

这一年京城招收89级研究生,计划招收8600名,但报名人数不足6000名,报名与招生出现倒挂,为应届毕业生报考研究生比例最低的一年。

这说明什么?

说明大学生的择业方向已偏向于急功近利,莘莘学子已无法安坐书斋。

如果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在“全民经商”浪潮中,商品经济对于知识分子的挑战,对知识分子群体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件极为艰难的心理苦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商业精英获得无数崇拜和羡慕的年代,在这个以下海为荣的年代,虽然有不少人通过商场搏杀终于成为人人称羡的“大款”,但也有不少人被海水呛着的。

有人沉沙折戟,有人死里逃生,有人回头是岸。

如果我们只单独强调一个方面,那是不客观的。

因为老话说得好,别老光看贼吃肉的时候,还有贼挨打的时候呢。

三年能学出一手艺人,十年却学不出一个买卖人。

商场可并非都是花团锦簇,意气风发,灯红酒绿,声色犬马。

还有陷阱背叛,阴谋诡计,天灾人祸,时刻都有可能遇到能让人倾家荡产的风险。

脑子不够,手腕不强,心里素质不佳的人,可玩儿不转这个高端的刺激游戏。

就拿年京和江浩他们来说。

尽管他们下海较早,算是共和国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而且他们有关系,有背景,有资金,有消息渠道,既会想也会算计。

远比大多数赤手空拳投入商海大潮中的普通人,拥有更多的便利条件和保险。

可问题是,他们是计划经济制度下长大的一代人,对市场经济规律有着天然的陌生感。

尤其缺乏经济常识,对于自由环境下,市场经济的规律,经济发展的高、低、弱、强的发展周期性并不了解。

很明显,在并不公平的特殊市场环境中进行倒买倒卖是他们长久以来的利润来源。

长期依仗某些关系和红印章作弊拿到的货源,才是他们唯一懂得的赚钱方式。

于是当市场环境产生巨大改变,真的变得自由起来,按照经济规例发展的时候。

他们这些习惯了靠关系和人脉来解决市场问题的人,还按照老办法去做生意,就难免要出问题,甚至栽个大大的跟头了。

真正懂得市场规律的商人,遇到这种抢购大潮,都会一边抛售,一边收紧银底,缩小战线,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经济低谷。

因为他们知道,当经济发展到高峰的时候,低谷也就快到了。

可惜,无论是年京还是江浩,他们只知道京城的哪个衙门口朝哪儿开,怎么请客,怎么送礼,怎么恭维,怎么搭关系,怎么声色犬马凑趣维持气氛,怎么借助家里长辈去狐假虎威,完全走的就是另一条路。

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成大气候的命运。

尤其是他们最近实在是太顺了,还刚刚做成了一笔甜买卖,从宁卫民手里赚到了一大笔的利润。

这进一步增强了他们的自信心,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也就特别容易瓢。

于是只凭着头脑一热,就倾尽所有去做了一笔倒卖录像机的生意。

而且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贪心不足。

等拿到这批货之后,一件不卖全都压在了库里,非要等到录像机涨到六千再出手,一举赚到手一半的利润。

原本他们在八月底的时候,还是有机会能卖掉这批货的,多半也能赚到不少钱。

可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因为他们对于利润预期太高。

这一等,最终等到的可不是赚得盆满钵满的辉煌胜利,而是一场把他们淋得精透的暴风雨。

…………

说实话,其实时间一进入九月份,年京就觉着不对劲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头几天,还有无数电话打来找他要货,询价呢,但这几天忽然就没动静了。

这让他觉着好象自己与世界隔绝了,仿佛别人把他给遗忘了似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的别扭,不踏实。

于是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江浩谈谈,商量商量这件事。

可谁承想,江浩的状况更不正常,也比他更焦虑。

他一来到江浩的公司,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就看到捋起袖子的江浩嘴里叼着烟,抱着电话在佯装镇定地狂打电话。

“我这可是日本原装的货啊,多少公司想要,我都没舍得给啊。当然了,咱们是老朋友了,我就答应给你。货我是三千八进的,加上仓库管理费啊,我给你三千九,怎么样,我一分钱不赚你的。这种事情还要考虑考虑?好好好,我等你的回信儿……”

这通电话里的信息一下就让年京懵了,江浩居然要赔本卖货!

他都等不及装腔作势的江浩把电话挂断,就忍不住急着询问。

“哎,你刚才说的是咱手里的那批录像机?那不是四千的进货价嘛,你这么便宜就要卖?疯了你!”

“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迫于无奈。”

江浩无奈苦笑,“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嘛。我报价三千九人家都不要。哎!这就是砸手里了。后悔啊。咱们真应该上个月底就出手的。真是太贪了。”

“哎,不对啊。我刚才来的时候,经过商店还看过呢,录像机卖五千多一台啊。”

“有人买吗?”

“这我倒没注意,货架上是摆着不少。”

“哼,这就说明,五千块钱已经达到顶了。已经超过人们的购买能力,等着瞧吧,再过几天,价格全得降下来。连商店也不例外。”

“哎,我说,那也不会降的太快吧。”

“现在京城,所有的经销电器的大小商店,都和咱们一样存着一批货,至少要几十万台录像机,你要再不出手啊,连成本都收不回来了。”

“哟,那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接着找买主,赚钱的事儿就崩想了。赶紧出手,现在能把大部分成本收回来就不错了。做好赔钱的准备吧。”

江浩的话真把年京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批货可是从福建弄过来的,即使不算进货成本,运输费也不是个小数。

真要是按江浩说这的这么办,那一台就得赔个二百块啊,他名下有二百五十台。

难道五万块就这么这么蒸发了?

他当然不甘心。

不过,江浩看出了他的抠唆,后面的话,终究还是说服了他。

“你可别犯傻,忘了咱们在海南往海里扔汽车的事儿了。当时要不是咱们把车沉海里,现在早就蹲大狱了。你还有今天?今天亏的钱也是一样道理,咱可不能心眼忒死,亏本就不卖。货是死的,只有卖了货,咱们手里才有钱,才能去做别的买卖,才能借鸡下蛋。哪怕是‘吐血’卖的呢,终究有希望能从别的生意里赚回来。做生意最重要就是得有资金,手里有货卖不出去,那就等于手里拿钱往海里扔。”

没错,这些货是得赶快卖掉才好。

否则的话,这些货就像手里揪着一个烧红的烙钱一样,非把他的手给烧糊了不可。

经由江浩的提醒,年京不由又想起了几年前更惨痛的经历。

为此,他不得不承认江浩的确看得通透,似乎比他更具商人的精明。

于是回去之后,琢磨了几乎一宿,第二天,便也只有痛下决心挥泪甩货了。

但问题是克服了自己心理障碍,想卖是一回事,能否找着买主,能否把货卖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真要赔点钱还算好的呢,事实上根本无人问津。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八天又过去了……

除了生意上经常受他关照的哈德门冲着交情,以四千块的价格从他手里接了五台录像机的货之外,再没卖出去过一台。

年京为了卖货,甚至花了两千块在京城晚报的中间夹缝的广告栏里打了广告。

可愣是没有一个人来买货,偶尔也来一个两个电话在,不是嫌地点不合适,就是嫌价钱不合适。

不等年京降降价格,那边早早地就挂断了电话。

急人哪!

搁谁谁不急?

年京手上的周转资金已经全部用光,眼看着信用社收利息的日子就要到了,还有房租水电,各种经营成本,以及下个月职工们需要开工资的钱。

都加在一起,年京真是压力山大啊。

那是急得浑身冒冷汗,真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除了团团转,又能怎么着?

说心里话,在这个时候,年京真是渴望能找个能相信的人倾诉倾诉,真的希望自己的老婆江惠能给他些宽慰,给他些温柔。

可问题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两口子几度发生口角和龃龉,他现在跟谁说,也不能跟自己老婆说,否则那不恰恰证明江惠对了,而自己错了嘛。

他一个大老爷们,今后见自己老婆就得矮一头,受自己老婆耻笑,这怎么受得了?

于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出于男人自尊心的需要,年京决定就是自己把牙咬碎,这件事也不能让江惠知道。

但问题是,有时候人越在乎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

年京万万也没想到,经济上的疲软还不算什么,那真正令人耻辱的,令人可怖的生理疲软,居然也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或许是因为生意陷入困境,带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

或许是因为他烟酒太勤,又总是不着家在外面东奔西跑的。

反正真正该在老婆面前展现男人雄风的时候,他居然软了。

虽然只是一闪念,但在那个无比关键的时刻,也不知道怎么,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吹的牛。

这顿时就产生了万劫不复的威力,让他浑身发软,兵败如山倒一样潮流衰落。

在那个本应该是激情,热烈,如火焰燃烧一样的时刻,他却给自己搬来了一块冰。

这是造孽啊!

尽管老婆在这个时候,并不火上烧油,只是劝他再耐心一点,再等,再等……

但是一连几天的尝试,最终结果都指向了一个无比惨痛的事实——越努力越萎缩,完全就是无用之功。

虽然江惠没有为此说过一句埋怨的话,但是他却从她的眼里,发现了哀怨。

他觉得惭愧,一种失去了人格般的惭愧。

他觉得阴冷,由于灵与肉的双重软弱,失去了男人的热气。

虽然是如此酷热的季节,但他依然冷得浑身哆嗦。

他觉得孤单,仿佛孤零零的被所有人抛弃在蛮荒旷野。

男人啊,谁能忍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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