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锤魔案(十三)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父母。
小时候,虽然经济状况不好,但生活是稳定的,不用东躲西藏,不用整天担惊受怕。
记得上初中时,从家中带的伙食永远不够吃,一周的伙食四天就吃完了,到了周末就得饿肚子。但那时心气儿很高,一心好好学习,只盼考上大学,改变穷困的生活。所以虽然饿,但心里是高兴的。
一个星期天,回家路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只觉得肚皮贴在了后脊梁上。回到家时,母亲已为他下好了一锅豆杂面面条,他脸也顾不上洗,端起碗来,一口气吃了四碗。
“要是能回到家,吃上一顿俺妈亲手擀的豆杂面面条该有多好啊!”他饿得恍惚起来,眼前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场景。
但此时,他已陷入万劫不复,再也不能回家了,也不敢去见那年迈的父母了。他怕连累了他们,更怕自己被抓住,他怕一旦回了家就永远回不来了。
“人一旦到了这个地步,真是生不如死啊!”在寒风中,小个子的思维陷入错乱,仿佛此刻正有另一个“他”在与之对话。
他时而笑,时而哭,时而醒,时而癫。
“你应该找一个既不痛苦又能脱离人世苦海的方法。”他平静地说道。
忽然,他又狰狞起来,“自杀?不会的!呵呵呵,我怎么可能自杀,自杀一定很痛苦。”
“你活得已经罪孽深重了,难道还要在人世间挣扎吗?”倏地,他又变得正常起来。
紧接着,他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想这么多干嘛,就这么苟延残喘吧!”
冰冷泥水灌进劳保鞋的裂缝,刺痛让他想起看守所第一个冬天。铁窗外飘着鹅毛雪,同监的犯人凑过来哈着白气说:“你个矮冬瓜,滚茅坑睡去!”
他咬断了那人的喉管,血喷在灰墙上像幅抽象画。
此刻血水正从袜子里渗出来,在泥地上拖出断续的红线,像极了他在忏悔书上歪扭的字迹。
“这里!”温柔的声音划破晨雾。
田埂边的芦苇丛里,半枚带血的脚印在霜花下闪着微光。
“他来过。”李睿蹲下身,用镊子夹起一片沾着磺胺粉的碎布。
“给,证物袋。”温柔递上证物袋。
李睿站起身,视野望向远方,脚印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从山的那头一路蹒跚而来。
直到他从自己的眼前走过。
人要活着就要吃饭,即使是苟延残喘,也要填饱肚子。
可用什么东西来填饱肚子呢?
由于没有饭吃,他只能到田野里去找点儿东西充饥。像只野狗一样,在红薯地里,一会儿扒扒这里,一会儿翻翻那里,半天才翻出一点儿漏掉的薯块。用袖子擦了擦,便塞进了嘴里。
“啪”,什么东西掉了?
他转过头,原来是自己的日记本。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作案后就会记上一段,但又怕被人发现,常常在写好后又把它烧掉。
看着缺了不知道多少页的笔记本,他摇了摇头,“看来你也不愿意再跟着我了。”
“也好,烧了吧!”
于是,他在空旷的田野里点了一把火,就像是恐怖的鬼火。
“李睿,你看!”温柔在不远处的田垅上,发现了一堆灰烬,“像是一本笔记本。”
温柔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还算完整的灰烬夹紧证物袋。
田野上风很大,灰烬早就吹散了,也就只剩下壳子还算完整。这种牛皮纸做的壳子,即便烧掉了,上面油印的“笔记本”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辨。
但是上面没有名字,估计他的主人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写上名字。
“谁会在大冷天的在这里烧本子?”温柔喃喃自语道。
“应该是他留下的。”李睿托着下巴说道。
“他?你是说凶手?”温柔看向他,眼里带着疑惑。
“他在逃亡,”李睿看着地上的灰烬,“这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他不能回头,也不会回头。”
应该是大前天吧,他一个站立在寒风中,孤独、无助和无奈弥漫在心头。
像一条风雪中的野狼一样,可怜地龟缩着脑袋,双手抱着膀子,冻得抖抖瑟瑟,两只曾经凶残的眼睛露出绝望的目光。
在野地里匆匆行走时,因为天黑雪深,掉进一眼口小肚子大的井里,井壁光滑,井水冰凉,将他的衣服湿透了。
湿衣服让人变得更沉,刚一离开水面,就直往下坠,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爬上来。
当时,他想:“我罪孽深重,老天要绝我啊!”
在漆黑的井底呆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就此灭亡。于是,他脱下衣服,系在腰间,然后用作案的刀子在井壁上掏洞,一边用刀挖,一边用手抠。不知不觉,手指都抠出了血。
但身临绝境的他此时什么也不顾了,只一个劲儿地挖。每掏出一个洞,他就用脚蹬进去,用手攀着井壁,一点一点往上爬。
用了两个多小时,才爬出来。出了井口,阵阵寒风袭来,一身冷汗立马就干了,湿透的衣服上很快结了冰,站在寒风中直打冷战,内心深处不由生出阵阵悲凉。
更要命的是,他的脚踝还在爬上来的过程中受了伤,血流不止。可为了活命,他只能在野地里像个疯子一样跑步取暖。跑得体温上来后,他急忙跑向附近的村子,潜入村民家中偷了几件棉衣换上。
“妈的,这是走到绝路上来了,”他感觉精神快要崩溃了,身体也快要垮掉了,“这样下去,不被饿死也得给冻死。”
李睿凝望着布满霜花的田野,一种萧索的悲凉从心底升起,“他就像个野狼一样,整日流浪、逃亡,可能就快死了。”
温柔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快死了?你怎么知道?”
“他一方面要躲避警方的抓捕,一方面要躲避风霜雪雨的侵袭,每天吃了上顿饭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儿吃、吃什么。”李睿似乎能够感受到小个子的心境,“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也是他感到最凄凉的时候,远远近近那一片黑乎乎的村落,却没有一处是属于他的落脚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更是不知道何处才是他的归宿,时时刻刻有一种走到了人生尽头的感觉。”
温柔过去拉了拉他的手,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李睿,你没事吧?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李睿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我只是身临其境地感受他在想什么。”
温柔不明所以,“你现在还有这本事了?”
“还记得我大学选修过心理学吗?”李睿看向温柔,“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认为,犯罪行为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导致的。凶手的内心世界极其扭曲,这意味着本我、自我正在走向毁灭,甚至已经毁灭,换句话说,他可能有着双重人格。”
“难道杀人的是他的另一重人格?”温柔将信将疑地问道。
“也许吧。”李睿叹了口气,“我感觉我们离他已经很近了,但又抓不住他,他的脚步不会停下,我们必须比他更快才行。”
晨雾在田野上织出灰白的纱帐,李睿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他突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粉笔灰味——这让他想起大学阶梯教室里,总爱把弗洛伊德画像挂在黑板旁的周教授。
那是十年前深秋的午后,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心理学课本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李同学,你说说看。”周教授的手指敲打着讲台上那本《梦的解析》,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为什么说犯罪是潜意识的泄洪口?”
年轻时的李睿站起身,白大褂袖口还沾着解剖课的福尔马林味:“就像化脓的伤口需要切开引流,某些扭曲的心灵会把暴力当作……”
他的余光瞥见前排温柔的后颈,她发梢的金色绒毛在阳光下像层薄纱。
“说得好!”周教授突然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扭曲的人形,“但你们记住,每个恶魔都曾是天使的碎片。要找到那个让圣光碎裂的裂缝——”
粉笔“啪”地断成两截,白色粉尘簌簌落在讲台边缘。
“裂缝……”李睿喃喃重复着,突然蹲下身。
霜花覆盖的田垄上,几片被踩碎的枯叶形成特殊图案——左深右浅的脚印间隔突然变密,像瘸腿者最后的挣扎。
他掏出证物袋,镊子夹起一片沾着脓血的枯叶,“他在溃烂,不仅是伤口。”
温柔的手机突然震动,雷辰发来的监控截图在屏幕亮起:深夜的国道旁,有个跛脚身影在自助洗车机前冲洗左腿。水柱冲刷下的阴影里,隐约可见袜子外翻的劳保鞋,鞋帮处露出半截菱形格纹的袜边。
“他想回家。”李睿猛然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起细碎的霜粒,“如果一个人受伤了还奋不顾身地这样走,那他的终点,应该就是自己的归宿。”
有人说,苦难是一个催化器,它可以让一个坚强的人更坚强,也可以让一个冷漠的人更冷漠。
他确实迈上了回家的路,在他濒临死亡的那段时间,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就像一头放归旷野的狼,即便是死了,也不会回头。